Mortality
――我从远方来,以赐予你值得铭刻在心的痛楚。
那年他十八了,漂亮的少年。我哭泣着跑进房间,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他曾用双臂温柔地环住我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沉默地跪在那里。他偏凉的体温透过轻薄的墨蓝色和服、透过指尖缠缠绕绕的细碎绷带传到我身上。
“治。”
“你会救我的对吧!救救我啊!我们一起离开吧,治!”
他小心翼翼般地递给我一块削好的苹果,说姐姐你吃吧,我便抬手夺下来,一边抽噎着一边开始用力咀嚼,似乎要将一切愤恨都在齿间嚼碎似的。
时间很快,如今困于家务与点滴流逝青春的我依然记得他的鸢色眼眸,那一池满溢的温柔,亦无所谓真假。那时我想我的治君一定会是个好男孩,一个不一样的好丈夫,值得一个女孩用一颗真心去爱他恋他珍惜他,再与他一同经历人生平淡岁月与苦痛哀乐。
我一袭白衣金缕出嫁那天,他表情淡淡地给我最后一个拥抱。
他说,姐姐,祝你幸福。
说来可笑,他的祝愿也可以算是实现了罢,然而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治。
因为在他二十岁生日后的一个月零五天,
他自杀了。
听说他吞了安眠药,企图在梦里死去,最后却被救了下来。药片太少了。
他还活着,只是没有再回来。我曾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收到他的来信,他说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一切都好。字很用力,从信纸背面都看得见渗入晕开的墨水痕迹。
我的小治呀,我几乎要嘲笑你了。你知道我爱看的不是这样的说辞。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无意碰落你日记的时候瞥见你夹在纸缝里的插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一样的名字。
即使身为女子,我也知道啊,那个有名的作家,因为你同我说起过他,那时你眼里有光。我在同一天看见他的死讯。
是安眠药。
答应我,你不会像他一样去死。你对我说,芥川先生说智者是能使荆棘之路也开出玫瑰花的人,说人生是一部缺页甚多而无可替代的书册,说所有激情都比死更强,说我们总是随心所欲涂改各种事实真相。
我不是西洋的女子,不会穿着华美衣裙跳优雅的舞步,但我听你念过Mortality,语调可爱的单词,四个音节,张开嘴唇、舌尖抵上上颚,再往下。你说那是你的宿命,是我们所有人的宿命,我至今不愿明白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和别人不一样吧,
欲闻君疾,虽我自言不解伊。
以上种种,我曾想过写在信纸上寄给他,让他明白我依旧想着他也好。我也的确这样做了,但终究还是在赤色的蜡印风干之前,重又撕裂开苍白的信封,将写满小字的暗黄色薄纸扯出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那一小片未干涸的红被不经意间涂抹在桌沿,像他一笔笔刻下倾入墨水、而又很快削去的唇色一样显眼。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行:
“小治,好好活着。”
我把它寄出去了,在另一个雪天、跃起的炉火在木炭上发出即将燃尽的噼啪声之时。
又:
他的人生似乎已经与我无关了。
又:
我宁愿你死在雪里,小治。再咳血也没有关系,没有人会看见。
你经不起。
我找到了,下半句话,你没有说完的。
“所有激情都比死更强而有力,当然对死的激情是唯一例外。”
老旧的唱片机还在转着,声音模糊不清,放的是我最喜欢的大提琴,弦声沉闷而悠扬。我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学会看云看风看雨看雪,看白色的天空,看含泪的金色夕阳,看远方四起的战争烟火,看不知在何处的你是否已经放弃。
“然而 这灵魂何去何从?
会逐渐淡去 变成天空吗?”*
小治,放弃是很简单的,随便拿什么东西往手腕上一划就行;然而决心留下的人却只能不畏疮痍地战斗下去,就这样,就这样艰难地活下去。
那是你的芥川先生告诉我的,请相信吧。
又:
我愿意相信鬼魂的存在,不然当身体腐烂以后,你又将在哪里呢?你的思绪又将在何处沉浮?
学会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听你说,说一切隐藏心底的未曾说出的故事,说你的绝望你的痛苦你的求而不得你的孑然独行,说你荒唐可笑而令人叹惋的结局。
死亡是幸福的吗?如果能再活一世的话。
我努力地不去想这些,因为信纸上小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姐姐,我一切都好。”
姐姐,请你活下去。
故事没有结局,也不需要有结局。他就这样出生,长大,结婚,然后死去,普通得不值得我对任何一个人提起。然而在每个下雪的日子里我又会想起他,身着墨蓝色和服的少年跪在席上,走在街角,死在雪里。我看他不像看实体,像看一个从远方走来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也会如他心心念念的人一样被整个他所摒弃的世间铭记。
他还不知道他将跨过必死的命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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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此篇为芥川龙之介生贺,虽然他的戏份实在很少,但扮演光的角色似乎也未尝不可。
2.6月19日后一个月零五天,即7月24日,芥川龙之介服安眠药自杀
3.情节部分参考《人间失格》电影,有删改
4.文中提到芥川的话真的就是芥川的原话
5.*句来自中原中也的诗
6.题目Mortality意为“必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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